约定的时间是在黄昏,这个时间图书馆里冷冷清清,其实何止图书馆,整个文体中心都是冷冷清清。这倒不是主要由于时间问题,而是因为季度和潮流使然。换而言之,该社区中心已经“过气”。其实兴建开业也不过大半年的时间,开业之初,门庭若市,每天都是熙来攘往,人头汹涌。但是新鲜劲头过去,一切又都恢复萧条,门可罗雀。这是自然规律使然,也是舆论导向使然。曾几何时,城市规划者突发奇想,想要建立这样一座中心,然后建立了这样一座中心,然后便大张旗鼓大作宣传,在一切传媒中皆成焦点。然后背弃了焦点,又开始去寻找新的焦点——如此循环不息,才造成了时代的进步吧。如今图书馆大堂零零散散的几位管理人员也都无精打采,心不在焉,恐怕也早已没有了开馆之初的那份热忱。
电梯门无声的打开,维度立刻向前方纵深。我深吸一口气,被薇薇牵着走入其中。整栋大楼里没有一点旧式图书馆的模式和陈腐气,换言之,置身其中,感觉不到是在图书馆,没有书页的潮湿和霉烂气息,也没有成排的书架和站在其前面陷入冥想的人类个体。只有无数现代化的氛围:透明如无物的玻璃,合金框架,水亮泛着金属光泽的地板,曲曲弯弯没有尽头的走道。我知道这尽头是个循环,因此这路径也应没有平直的折返,所以走着走着终究会走回起点。信马由缰,自然而然产生这样的情绪。
终于,看到一面无色透明墙后面一人冲我们招手。应该是个人形没错。但是或许因为玻璃厚重,或许因为各处顶灯壁灯在玻璃间的往返折射,竟然让其产生了模糊的效果,根本无法窥探其容颜如何,是老是少。就好像惊险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场面:异形生物在人类胚胎中不断冲撞胚胎的胞衣,以至于若隐若现的展现出其大体的体貌,就是这样的感觉——似乎想要破体而出。
我们靠近那面玻璃墙壁,薇薇小心的过去,那手指小心翼翼的碰触人形的脸部,随机朝着那部位呵出一口暖气。对方一无所觉,仍然在墙壁那边拼命挥舞手臂,摆晃身体。
“那边能看清这边的情形吗?”薇薇有点畏缩似的缩着肩膀,探询的望着我。
“应该看不清楚,和这边一样。”我宽慰她说。
“是他吗?”她指的自然是半寿。
“应该没错。”其实我心里也是没底,但是冥冥中却有奇特的预感——说穿了,现在除了我们两人,在这里也没有其他生人存在的痕迹——那这个人理所当然就应该是半寿无疑了。这是理所当然,自然也就毫无疑义。
薇薇全身在微微颤抖,这抖动通过连接我手腕的那只手传送过来,我只能全盘接受。一股寒意从心底涌来,说不上毛骨悚然,但也绝对不能谈得上让人亲切舒适。不过相当熟悉,这感觉。从哪里感觉过来着,这感觉?我苦苦思索着,却一无所获。这年代久远的熟悉感,像要将我和外在、迄今为止已经逝去的什么东西联系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是和什么联系在了一起呢?
莫名其妙,完全莫名其妙。我努力用“莫名其妙”这个概念来定义其合法性,合理性,顺利成章的属性,理所当然的属性。但是不行,完全不行。
“想回去。”薇薇忽然开口。
“……”
“想回去。”
“……”
“立刻马上。”
薇薇退缩了。但是已经到了这里,岂能就这样随意的回去?这就好像潘多拉的盒子,既然未知就在眼前,又岂能不亲手将其揭穿,明其究竟?人类的好奇心,完全是人类的好奇心。正是因为这种好奇,人类社会才能不断进步,不断发展,不断扩张,不断腐坏,终究走向崩溃,走向灭亡。换言之,终究因为这种好奇心,人类将自己绑缚上了命运的转盘,随时接受象征未知存在的投镖,不知道何时来,也不知道从哪来,只是终究要来,终究要被错过,擦过,命中,直到一箭穿心。
命运,不可知的存在。
命运本身即是不可知的存在。
但是面对眼前的魔盒,薇薇却要退缩了。
我只有帮她一把。帮她一把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对于近在眼前的未知,姑且不论结果如何,如果不能涉入其中,必将产生无法释怀的疑团,这疑团就仿佛各种不能回收利用的现代化生产所需要所生产所消耗的材料,成为废弃物之后,无论如何处置,或烧或埋或弃置不管都难免要对周边产生污染,而且将这污染无限延续和扩散。这必然是一个较为痛苦的过程,对于环境也是,对于我的身心也是。
“去吧,既然已经来了。”我说。
薇薇终究还是服从了我的意愿。尽管我会说这是她自己的意志,毕竟也是她自己要来,我只是陪同在侧而已。于是两个人开始寻找进入那个人形房间的门径。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只能信马由缰,继续前行,一边小步迈进,一边慢慢搜索。这也是建筑设计的高明之处,总是在柳暗之处才见花明。如果都在明处,那就丧失了新意和引力。说穿了,也就是我们自己路径不熟而已。踩着合金和强化玻璃铺成的甬道,又有光的照射折射,总也感觉走不到头。温度渐渐低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气出了故障。尽管按说这个季节,冷气早就应该已经关闭了才对。终于前面出现了岔路,五彩缤纷的“水晶之路”一分为二。“怎么走?”她问。“分开走。”这就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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