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大【正文】
一曰:
贤主愈大愈惧,愈强愈恐。凡大者,小邻国也①;强者,胜其敌也。胜其敌则多怨,小邻国则多患。多患多怨,国虽强大,恶得不惧?恶得不恐?故贤主于安思危,于达思穷,于得思丧②。《周书》曰③:“若临深渊,若履薄冰④。”以言慎事也⑤。
桀为无道,暴戾顽贪⑥,天下颤恐而患之⑦,言者不同,纷纷分分⑧,其情难得。干辛任威⑨,凌轹诸侯⑩,以及兆民。贤良郁怨,杀彼龙逢,以服群凶。众庶泯泯,皆有远志,莫敢直言,其生若惊。大臣同患,弗周而畔。桀愈自贤,矜过善非,主道重塞,国人大崩。汤乃惕惧,忧天下之不宁,欲令伊尹往视旷夏,恐其不信,汤由亲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报于亳,曰:“桀迷惑于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众。众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积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汤谓伊尹曰:“若告我旷夏尽如诗。”汤与伊尹盟,以示必灭夏。伊尹又复往视旷夏,听于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伊尹以告汤。商涸旱,汤犹发师,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师从东方出于国西以进。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体离散,为天下戮。不可正谏,虽后悔之,将可奈何?汤立为天子,夏民大说,如得慈亲,朝不易位,农不去畴,商不变肆,亲如夏。此之谓至公,此之谓至安,此之谓至信。尽行伊尹之盟,不避旱殃,祖伊尹世世享商。
武王胜殷,入殷,未下轝,命封黄帝之后于铸,封帝尧之后于黎,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轝,命封夏后之后子杞,立成汤之后于宋,以奉桑林。武王乃恐惧,太息流涕,命周公旦进殷之遗老,而问殷之亡故,又问众之所说、民之所欲。殷之遗老对曰:“欲复盘庚之政。”武王于是复盘庚之政,发巨桥之粟,赋鹿台之钱,以示民无私。出拘救罪,分财弃责,以振穷困。封比干之墓,靖箕子之宫,表商容之闾,徒过者趋,车过者下。三日之内,与谋之士,封为诸侯,诸大夫赏以书社,庶士施政去赋。然后济于河,西归报于庙。乃税马于华山,税牛于桃林,马弗复乘,牛弗复服。衅鼓旗甲兵,藏之府库,终身不复用。此武王之德也。故周明堂外户不闭,示天下不藏也。唯不藏也,可以守至藏。
武王胜殷,得二虏而问焉,曰:“若国有妖乎?”一虏对曰:“吾国有妖,昼见星而天雨血,此吾国之妖也。”一虏对曰:“此则妖也,虽然,非其大者也。吾国之妖甚大者,子不听父,弟不听兄,君令不行,此妖之大者也。”武王避席再拜之。此非贵虏也,贵其言也。故《易》曰:“愬愬履虎尾,终吉。”
赵襄子攻翟,胜老人、中人,使使者来谒之,襄子方食抟饭,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以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曰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于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
夫忧所以为昌也,而喜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荆吴越,皆尝胜矣,而卒取亡,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能持胜。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善持胜者,以术强弱。【解说】
本篇旨在告诫君主在强大之时和胜利面前应该谨慎。作者认为,强大和胜利是“小邻国”、“胜其敌”的结果,因此必然“多患多怨”。贤明的君主看到强大之中潜伏着败亡的危险,所以“愈大愈惧,愈强愈恐”,“于安思危,于达思穷,于得思丧”,商汤、周武王、赵襄子这些“贤主”都是如此。文章最后进一步指出:“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持胜之道在乎时时忧惧。从本篇的论述中,可以看到老子“福祸相倚”、“知雄守雌”的辩证法思想对作者的影响。
文章关于强大必然“多患多怨”的论断,只是就争战双方关系而言,并不能包括正义战争顺应民心的一面。但是,文章所阐发的“于安思危”、以忧持胜的思想,则是历史经验的正确总结,即使在今天,也是应该重视的。【注释】
①小:用如使动,使……小。
②丧:失。
③《周书》:古逸书。
④履:踩,踏。这两句《诗·小雅·小旻》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⑤以:此。
⑥顽:贪婪。
⑦颤恐:惊恐。颤,惊。
⑧分分:当作“介介”(依王念孙说),怨恨的意思。
⑨干辛:桀之谀臣。任:放纵。
⑩凌轹(lì):欺压、干犯。轹,车轮辗过,这里指欺压。
兆民:天子所治之民为兆民。
凶:通“汹”。争吵不止,这里指群臣的诤谏。
泯泯(mǐn):纷乱的样子。
弗周:不亲附。周,亲和。畔,通“叛”。
矜:自夸。善:用如意动,以……为善;
惕(tì)惧:恐惧。
旷夏:大国夏。旷,大。
汤由亲自射伊尹:这句意思是,汤为使夏信任伊尹,所以扬言亲自射伊尹,伊尹获罪而出亡。
亳(bò):古邑名,商汤的都城。在今河南偃师县。
末嬉:有施氏之女,嫁给桀,很得桀的宠信。它书或作“妹喜”。
琬、琰:桀的宠妾。
疾:怨恨。
卒:尽,完结。
若:人称代词,你。诗:指有韵之文,即上文“上天弗恤,夏命其卒”而言。
昔:夜。
涸旱:干旱,指遇到旱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