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龃瞳孔猛然放大又骤地缩小,脑花搅和在一堆,亲手杀人弑父的亢奋、连续三日共睡不到十个时辰的困顿、长久蹲跪守灵的疲惫几重因果叠加,叫他目眦欲裂。
铜镜,为什么没有被销毁!
杀人的凶器,为何出现在这里!
是无心,还是有意?!
若是无心,他已如此疲惫,母亲为何还如此无能,在这种危机关头还拖后腿,徒增风险!
若是有意
程行龃下意识看向母亲段氏,又移向站在一旁低眉顺目、恭敬怯弱的贺氏身上,再缓慢一一将场上诸人扫过——当夜,贺氏一声尖叫后,慌不择路闯进正堂的人至少有五六个,贴身的丫鬟、婆子、请进院落的曹大夫、幼妹身边的丫头
程二老爷高高扬起沉甸甸的四方铜镜,眉宇间难掩兴奋:“物证就在此处!这方铜镜嵌着一颗小鹅卵石大小的天青蓝宝,绝不是什么丫头婆子能用的好货!”
程二老爷翻转几下看,看到了铜镜边缘隐约的血迹:“这里这里!这里有血迹!报官报官吧!请来仵作验尸!捕快查案!再好好查一查这四方铜镜究竟是谁买的,便知道谁是杀害大哥的真凶!”
“不可!”
静默之中,程行龃立刻高声制止——铜镜是谁藏进尸体里的,尚是小事,更重要的事,是眼前!眼前这个难关该怎么过?
该用脑子的时候,偏偏脑子一团乱糟!
与他一同出声的还有程家宗族的耆老:“不可!”
程行龃的拒绝并未给程二老爷带来威慑,程家耆老的制止却叫程二老爷脸色一僵:“爷叔,难不成是想包庇不成!?”
山月垂头站在柱子后,余光却紧紧跟着程家耆老的身影。
自古以来,皇权不下乡,县下惟宗族,越小的镇街巷弄,宗族的力量越大,甚至有决定人生死的权利,譬如浸猪笼、赏白绫、关祠堂都是宗族耆老号令所至、刑罚立到,无需争得地方官吏同意,只要无人告官,便无刑事发生。
在她棋盘的一环,程家宗族的立场,是唯一不明确的。
会不会保人?保谁?怎么保?
这是她无法预判的。
山月攥紧拳头:在程家卑躬屈膝十余日,在苏州府山塘街隐名埋名八载,这些时间账总要算数吧!?她不求天,不拜神,踹翻城隍庙,蔑视观音相,余生只拜一神!谁叫这群恶人死,她就拜谁!山野精怪可拜,草木生灵可拜,黑白无常可拜,酆都阎罗亦可拜!
程家族长,称之程七叔,缓步走出来:“查真凶,可;报官,不可。大兴死了,程家都悲恸,可凡事不能做绝,待传出去我程家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杀人犯,这偌大一串程家子弟该怎么活?!读书的还考不考科举?学药的还当不当大夫?做买卖的还有没有信誉?”
“照老朽看,阿拉内里先查,待查出来,一刀抹了脖子,两个棺材重叠下葬,对外不用交待,对内也有了交待。”七爷叔陶宝镇松江腔很重,说话囫囵不清,不仔细听,听不懂。
山月攥紧的手微微一松。
“那七爷叔,您说怎么查?”程二老爷对这个说辞也满意。
七爷叔咳两声:“怎么查?我们民间没有官府那些个雷霆手段,只能挨个问,分开房间挨个问,被审问的人坐到钢钉夹板上,答错就挨鞭子,挨了几鞭子后总有人受不了。”
宗族的权利,总是带了几分轻描淡写的残忍。
山月低低垂首,侧眸,用手摸了摸发髻上的段氏给的做工精良的银簪,手一歪,银簪翻了个面,露出烙下的一处芙蓉花印。
二房太太何氏身形低矮,挡不住身侧的何窈娘。
何窈娘顺利注意到了山月的动静,略有不解地蹙了眉头,随即眼眸一亮,即刻附耳至二太太何氏耳边轻语一番。
程二老爷思索片刻,正欲答应。
何氏适时开口:“诸位都是老爷,自不懂这四方铜镜女人家的玩意儿——该物做工精良、用料扎实,决计花费不小,这种品相的东西都是街上的大店出品。”
何氏微微一顿,向丈夫使了个眼色:“而大店出品,必有烙印——正堂里都是娇嫩的姑娘,见血总归不好,尤其大嫂嫂还是老知府师爷的姑娘,怎可以还未定论,就用私刑?岂非师出无名?”
意思是有了定论,师出有名,就可以畅所欲言,喊打喊杀了。
山月看了眼何氏,二房看似一个憨,一个墩,实则比大房夫妻更齐心、更聪明、更有野心:否则怎么会将自己的嫡亲侄女送进程家的绣楼?
何氏笑笑:“夫君,你翻看一下,铜镜上是否有店铺烙印?若有烙印,咱们便可找到卖家,派个管事去诈一诈,不就知道这镜子的主人是谁了吗?”
程二老爷翻过背面:“有个‘常’字!”
“便是常记珠宝买的!”何氏高声道。
七爷叔沉思片刻后,一锤定音:“派个大兴身边常用的当家管事去问。”又点名:“老九,你也跟着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