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个玄袍白扇的神族少君,却与他不同。
在大荒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她是阴郁而恋战的羽山将军,紫冥剑下亡魂累累,仿佛只有那把剑,才能与她相互依存。
可她分明记得,在南海之滨初遇他时,她是明眸善睐的天真少女,他是温柔内敛的神族少君。
那个神族的少君,不过三万岁的年纪,因太过出类拔萃,却出身寒微,故而一向被八位皇兄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彼时他受了几位皇兄埋伏,被捆仙锁所制,毫无反抗之力,险些被扼死在南海之中,却倔强地不肯求饶。
她同鲛人族的少女潜在海中嬉戏,望着那少年神君浸没在海子里白皙俊俏却格外仓皇的面容。那深如寒潭的双眸闭上的一瞬,她当即忍不住祭出紫冥剑救了他,将他带入水晶宫照看。便如后来熙朝雁门关外一般,令他重获新生。
却不成想,后来叱咤风云的羽山将军,竟也曾是不知情从何起,一往而深的痴心女子。
她比世间任何一人,都更早遇见他。然而风月之事中,却无先来后到一说。七万余年岁月里,她自请戍守南荒,在青丘之国的边界,默默陪他度过了极漫长的岁月,知晓他的风花雪月,懂得他的爱恨情仇。
而七万余载烟云岁月里,他于她,只是青丘之国的白辰君。她于他,亦只是南荒羽山的苍玉将军。
“苍玉将军?”一声呼唤将她的思绪扰乱。
苍玉抬首,复又是那副冷漠的模样:“若溪殿下。”
区区八字,便教若溪王后笃定在心:“想不到堂堂大荒十八名将之一,坐镇羽山的苍玉将军,竟然是个女儿身。”
苍玉的嘴角牵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若溪殿下自己也是女儿,莫非竟瞧不起臣下以女子之身担任大荒名将之位?”
若溪紧了紧披着的大氅,冷笑道:“苍玉将军是否同你家主子待得久了,一样的伶牙俐齿,教人恨不得将你一口银牙打碎。”
苍玉依旧是那般淡漠模样:“若溪殿下身为下神族最尊贵的公主,又随令兄一起自小受西天梵境的佛祖点化,自然端的慈悲心肠,怎会同臣下小小一个羽山将军计较。”
若溪端着一个神国王后应有的姿态,凌然道:“本宫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我警告你,无论你同君上从前交情如何,从今往后,莫要再踏入我青丘之国的领土。”
“殿下以为一切尽在您掌握之中吗?须知这天下之大,纵然殿下耳聪目明,也定有不知道的事情。”苍玉的右手抚上紫冥的剑柄,她心知若溪并非她的对手,却亦知不能在此刻取了她的性命。
若溪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她的语气颇有几分失态,苍玉心中发笑,不过八万来岁的神女,的确鲜少有人能做到他们帝后那般沉稳而聪慧。
她与她,终归是不像的。
“臣下驻守南荒万载,青丘之国亦地属南荒。臣下便有听闻,白辰君往西天寻了醉墨神君坐而论道,不多不少,恰好一十八个白日。”
若溪心中已然发寒,却仍强撑道:“那又如何?”
苍玉端了一个恭敬的神色:“没什么,只是无巧不成书。我家帝后娘娘前些时日下凡渡劫,却多遭磨难,不过二九年华,便已回归仙体。”
若溪的声音在二月春风里,分明有些发颤:“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臣下辅弼帝君数万载,怎会于帝后历劫一事上胡言乱语。”苍玉冷冷瞧着若溪逐渐变得仓皇的神色,淡漠道:“怎么?殿下素来冰雪聪明,难不成会以为帝后娘娘历劫十八日,白辰君亦恰逢公事,离了青丘之国正好十八日么?”
思绪百转千回间,若溪又羞又怒,那寒潭之水湿了她的衣衫,但此前被他拥在怀中,却有业火气泽般的暖意。此刻听罢苍玉一席话,那潭水却似真真冻到了心肺里头去一般,寒得撕心裂肺。
醉墨前往九重天时,曾言及清衡帝君伤了白辰是因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之债。但她总以为是那位三界帝君乍然知晓了当年三万载荏苒岁月,知晓了那三九天雷,方忍不下一口气罢了,却不成想……
却不成想……她果然是他的孽债,是他二人的业障。
“若溪殿下,恕臣下多言,您的敌人,从来不是臣下。她在东荒的榣山神宫里头,是雷泽之国的小殿下,是我大荒三界的帝后娘娘。”苍玉将紫冥剑化去,亦敛了此前三分敌意。
若溪怒极反笑:“若本宫没记错,苍玉将军同你们娘娘似乎很有几分交情?”
苍玉只道:“娘娘身份尊贵无匹,臣下怎配得上与娘娘有交情。只是娘娘心思恪纯,素日又未见尊卑有别。是以有些话,臣下随意一哄,娘娘便一字不落地说得干净,许是将臣下当成了半个知己。”
“果然——果然——”她眸中噙泪,似是不可置信一般。
苍玉已然笃定道:“殿下似乎对娘娘很有敌意?可是因为白辰君同……”
她话音未落,已然被若溪厉声打断:“你给本宫记清楚了,你只是小小一个羽山将军,我青丘皇族的家事,尚且轮不到你家主子来过问,至于你——更不配!”
“殿下真爱顽笑,我家二位主子是何等身份,怎会来过问东海同青丘之事。”苍玉的嘴角浮起一个略显刻毒的笑意,拱手行了妖族之礼,道:“告辞。”
暖风拂过连绵的桃林,灼灼花瓣,柔柔如粉色云锦,连绵铺开。
若溪倚在那桃树下,寒潭之水将她冻得发颤,唯有纷纷落下的桃花瓣与那止不住的泪,犹带着风里一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