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的双眸里又流露出那样的哀伤,唇角却是温润的笑意,只望了宋静一眼,再不多言。
宋静果然伤了筋骨,一将养便是三月有余,待她身子恢复,已是秋末初冬的时节。
当日之事,虽因淑妃出面早已解决,亦留了明玉一条性命,一切如故。但明妃余怒未消,仍下了懿旨,不许宋岸与明玉再有往来。宋静亦受了牵连,被盛怒的淑妃关在未央宫里数月,只觉得自己如同太液池旁那些卵石一般,无聊得长了满满当当的青苔。
今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些,不过十月底的光景,便下了纷纷扬扬一阵初雪。整个上林苑都被薄雪覆上了一层,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这日初雪将停,淑妃又按着规矩去皇后宫里问安。宋静见无人管束,忙扮了一身男儿装束,正欲出宫玩耍时,却见一只洁白的信鸽,“扑啦”一声落在了那朱红的长廊上。
素来喜用飞鸽传书的,满宫里不过骠骑将军宋宁与金吾将军宋邺。宋静便以为是她大皇兄知晓她伤势大好,欲传唤她去校场点兵。谁知方展开那字条,却见其上铁画银钩,邀她城西竹林相见,落款正是她的清衡师父。
方停的雪此刻又纷纷扬扬落了下来,直如飞絮一般,沾在她微颤的睫毛上。
宋静此前受了杖伤,却因害怕清衡担心而不曾告知,只能求了宋邺前去竹舍寻得清衡,又替她扯谎道近来宫中事多,故而三两月间不能与师父相见。
此刻她乍然见了清衡亲笔,欢喜得竟有些落泪的冲动,当即笑意盎然地跑了出去。路过正殿时,却见一身锦帽貂裘的拓跋轩堪堪坐在殿中饮酒。
未央宫里焚着依兰香,红泥小火炉烘得满殿氤氲如春。拓跋轩今日饮的是女儿红,格外醇香浓厚,见着宋静出门,便摇晃着空酒杯,立刻笑脸相迎,问道:“天冷寒欲雪,同饮一杯否?”
自那日拓跋轩将她背回未央宫后,宫中便流言四起,纷纷攘攘,连带着皇帝同淑妃都听说了不少。且淑妃向来欣赏拓跋轩青年才俊,又希望宋静与清衡早日断了联系,便时不时邀拓跋轩来宫里坐上一坐,便是期盼他近水楼台,能先得了宋静这轮明月。故而近来拓跋轩时常往来,俨然成了半个未央宫的主子,同她之间,也稍稍将过去的客气疏离敛了,不再按着规矩一言一行。
但他每来一回,宋静的不自在便多了一分,故而能避则避,却又不知如何才算委婉,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回绝了他去。
宋静虽然生性决绝,但平素亦是格外心慈。虽云风同擎宇曾言他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拓跋轩向来规行矩步,不曾有何错处,宋静便觉得心下矛盾,烦忧不堪。
既是烦忧,她便暗暗告诫自己,惹不起,躲得起。且宋宁教她的兵法里,还有一句乃是“难知如阴”,是以她下定决心,要做出一派不可侵犯的神圣模样,断然拒绝了拓跋轩去。
“对不住,今日我约了人。”宋静莞然一笑,如冬日枝头里凌然盛放的傲雪红梅,那眼风却半点不落在他身上。
她匆匆离去之时,深深浅浅浮动的梨花暗香与牡丹红麂的口脂清芳,像是鸩酒入喉,噎得他无法呼吸。
他晓得那个气味,在这世上,一个人若是有心,便能用尽一切手段,知道他想知道的任何事情。
可世人亦常说,无知是福,拓跋轩却不信这个邪。然而他究其根本,探其源头,那真相逐日抽丝剥茧,直至昭然若揭之时,他却觉得痛入骨髓肌理,无法自拔。
握扇的关节因使力太过而泛白,手背上却青筋凸起,微微发颤。
宋静每次出宫时,总会带着那样美好的笑靥。拓跋轩不曾告诉她,其实他一直都觉得她一双明眸是世间最美,且那剪水秋瞳最妙之处便在于,若是她真心愉悦,那明眸便似桃花灼灼,亦是笑意盈盈。
而她对着他的笑,却只是嘴角浅薄的一点弧度,仿佛天边遥不可及的一轮明月,即便他离得她再近,所能求得的,不过是那楼台水榭下倒映的一个月影罢了,只是虚无。
清衡,那个他痛恨至极的名讳,同他本尊一般,有着清风明月般的淡然与沉稳。拓跋轩虽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难以忘记那个有着睥睨天下的君王之姿的青年,亦永生永世忘不了当日黄沙漫天的雁门关外,他狠狠刺在自己心头的那一剑。
折扇握在手里,硌得生疼,那疼却比不上心口的伤痛。拓跋轩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想要那位白衣俊秀、宛若天神的青年,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再出现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