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突然响起武小文的叫声,救我!救命!院门被捶响,他想出来。卫峥嵘向院门口冲,然而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死死拉住了。火太大,谁去都是送死。卫峥嵘挣扎着,嗓子眼发出低吼。
来了四辆消防卡车,用了一个小时,才把火扑灭。倒塌的门楼底下发现了武小文,烧得不剩下什么了,他可能往自己身上也浇了汽油。居民们裹着消防队送来的毯子,无言地望着废墟。
卫峥嵘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一辆桑塔纳驶来,霍大队跳下车,向卫峥嵘奔过来。卫峥嵘好像泄了劲儿,精气神儿都没了,说,霍队,我错了,我不该逼他。霍大队蹲下,脸上没有责怪,而是痛惜和难过。他把手放到卫峥嵘肩上,说,老卫,白晓芙出事儿了。
卫峥嵘开着霍队的车,发疯似的往医院赶。霍队说,夜班公交车司机自己投的案,太突然了,只看见个人影就撞上了。人怕是不行了。
到了医院急救中心,卫峥嵘一步三级跑上楼梯,在走廊里飞奔。突然,他停住了脚。走廊尽头,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男人的手放在儿子肩上,张山山的哭声在走廊里回荡。男人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虚虚地飘过来,卫峥嵘觉得自己好像被冰山裹住了。
卫峥嵘走回停在路边的桑塔纳,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他发着呆,好像灵魂已经不在。痛苦突如其来,卫峥嵘弓着背低着头,像个傻子一样放声大哭,好像要把欠了白晓芙十几年的眼泪都补回来。
陆行知骑车赶来,看见桑塔纳,正要走近,看见了车里的卫峥嵘。虽听不见哭声,但他辨别出这是一个正在痛哭的人。陆行知不敢打扰,只远远地看着。桑塔纳顶上的灯闪了闪,灭了。世界好像也一下变黑了。
卫峥嵘三天没上班。大白天的,公共浴池的工作人员领着霍大队,走到一张搓背用的小床前。床脚躺着个空酒瓶子,床上躺着卫峥嵘。霍大队让工作人员忙去,自己轻轻把卫峥嵘推醒,说,老卫,武小文放火用的汽油桶是马成群的,马成群闹事那天,他偷偷拿走的,所以,放火是他早有预谋,跟你没关系。卫峥嵘睁着眼,看着别处,像没听见。霍大队又说,你要是难受,就跟我回去工作吧,分分心。
卫峥嵘回了队里,什么都不干,只坐着,望着墙上的地图。布单画的地图换成了放大的纸质城市地图,现在一面墙都贴满了,覆盖了整个城市。陆行知小声叫他,师傅,查个人,跟我去吗?
卫峥嵘没吱声,目光不离地图。他目光聚焦的地方,是红星电影院。那天晚上白晓芙在电话里说,他们最后一次看电影,她想看《庐山恋》,自己要看《高山下的花环》,看完自己就去当兵了。那场《高山下的花环》就是在红星电影院看的。白晓芙那天晚上出事的情形,在他脑子里想象了千万遍,穿过袖子巷,过条马路就是红星。她是怎么被撞的呢?如果没喝酒,也许脚步能快点儿,如果不是想着《庐山恋》和《高山下的花环》,也许能看见开过来的夜班公交车。如果自己不去武家老院,也许能拦住她,听她把话说完。可是每个也许都不成立,白晓芙已经死了。卫峥嵘深吸了一口气,脸涨红了,好像犯了心绞痛。
卫峥嵘出了大队,走出分局,沿着大街一直走,不知走了多远,一切仿佛都没有了意义。他停下脚,站在路边,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城市在运转,生活在继续,大人在奔忙,孩子在欢笑,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他的生活残破了,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第二天,分局来了几位领导,听霍队和姜队汇报工作。具体工作汇报完,姜队刚做了几句总结,说到虽然持久战打了这么多天,但霍队治军有方,大家的士气还是足的……突然会议室的门开了,卫峥嵘走进来,提着个纸袋子。他也不看其他人,径直把纸袋子放到霍大队面前。霍大队莫名其妙,打开一看,竟是叠好的绿色警服。
老霍头皮一紧,把袋子合上,打算先把卫峥嵘支出去。可卫峥嵘抬眼看了一圈说,正好,领导们都在,我辞职,不干了。刚刚说了士气足,就来了个打脸的,霍大队和姜队都有点儿尴尬。领导说,卫峥嵘,年前骂你几句,就受不了了?卫峥嵘说,不是,就是太累,干不动了。
霍大队试图给他找台阶,打圆场说,暂时的暂时的,老卫,你去休息几天再来。卫峥嵘说,休息是要休息,但不来了。霍大队有点儿着急了,说,这案子需要你!卫峥嵘说,别抬举我了,我就是个屁!放了吧。霍大队哭笑不得,说,这案子不破,你放得下吗?卫峥嵘说,有什么放不下的,大街上看看去,谁都过得好好的,晒着太阳逛着公园,谁管什么凶杀、什么犯罪、什么嫌疑人?都高高兴兴的,吃喝玩乐,为什么我不能过这种日子?霍大队吼了一声,你是警察!就因为你,他们才能过这种日子!卫峥嵘笑了,好像听了一个愚蠢的笑话,跟老霍说,你也太高看警察了吧?对不起,我要跳槽换阵营了,去老百姓那边儿,你就当我叛变了,这警察我是不当了!
卫峥嵘掏出证件,往桌上一扔,摔门而去。在座的各位望着桌子上的证件,表情各异。
卫峥嵘出了楼,穿过大院,往分局门口走。他脚步飞快,好像真的轻松了些。陆行知追了出来,叫道,师傅!别走,留下吧。卫峥嵘站住脚,望着他说,陆行知,你好好干,能有出息。我到头儿了。他没提破案的事儿,好像对他来说,真的到头儿了。陆行知看着卫峥嵘的脸,知道这话不是气话,劝不回了,只能说,那你有空回来看看。卫峥嵘却说,对了,跟你爸说一声对不起,我带不了你了。陆行知问,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卫峥嵘笑而不答,转身离去。
6
1998年初,卫峥嵘不再是警察了。他去了一趟出租汽车公司,开回来一辆出租车。老霍说得挺好,他们当警察的,开出租车上手就是快,熟悉城市道路,遵守交通规则。
从这天开始,出租车司机卫峥嵘每天开出租车上路,沿街拉活儿。他白天吃盒饭,喝瓶装水。周末接儿子上公园,下馆子吃肯德基麦当劳,让他吃个够。
然而,开着车,他并不快乐,脸上从没露出过笑容。
转眼出了冬,入了春,一跃到了夏初,天气暖了,树都绿油油的。卫峥嵘在路边小摊上买冰棍儿时手机响了,他新买了个诺基亚。来电的是个陌生的声音,说,您姓卫吗?
胡海霞在家里晕倒了,是糖尿病。卫峥嵘站在病房门口,儿子壮壮拉着他的手。医生说,你儿子真厉害,知道打120,以后多注意着点儿。卫峥嵘心疼地拍拍儿子的脑袋,看看病房里的前妻,俯下身跟儿子说,儿子,爸爸去跟妈妈认错,只要她同意,以后我天天回家。壮壮高兴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卫峥嵘差点落泪。
卫峥嵘和胡海霞复合了。他白天出车,早晚都在家做饭干家务。他之前没下过厨房,起初刀法生疏,萝卜丝切得有粗有细,长长短短,慢慢地也就熟练了。
有一天,传呼机响了。陆行知发来消息说,“专案组撤了。案子没有再发,难道真是武小文?师傅你还好吗?”卫峥嵘把传呼机放下,没回。自从离开警队,他再没跟陆行知通过话,消息也从来不回。他把自己跟警队切割了,虽然疼,也要切个干净。过了会儿,他又拿起传呼机,把电池抠了,然后把传呼机放进抽屉。
直到1998年底,再没出现过相似的杀人案。凶手好像莫名其妙地突然停手了。专案组也再没有新的线索,只好撤掉。地图都取下了,墙上光秃秃的。各种案卷资料也被一一搬走,奔腾486也搬出去了,卫峥嵘暂借了一年多的大会议室终于腾出来了。陆行知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怅然若失。
出租车,卫峥嵘一开就是十二年。白天出车时,他眼看着老城区的平房一点点减少、消失,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层层加高。
十二年白驹过隙,城市变了,卫峥嵘也老了。有那么几次,他开着车,不由自主就往警队去,好像自己还是警察,还在上班,什么都没变过。意识到走错的那一刻,他好像从一个绝好的梦里醒来。
2010年4月底那个平常的早晨,卫峥嵘在菜摊上买了一捆葱,尼龙绳系好,提了往家走。路上堵车了,堵成一条长龙。卫峥嵘观察着堵车的形势,看见堵车的源头是一辆大众辉腾。他本来没打算管,然而听到堵车的后方传来警笛的鸣响,他远远地瞭望一眼,就向辉腾走了过去。堵车的后方,陆行知坐在车里,看见前方的车流渐渐松动,又闭上了眼睛。
那个早晨,他们俩都不知道互相离得那么远,又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