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最近总在育婴堂帮忙,晏婉真实体会到了唐素心的难处,她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才那样苛待她自己。晏婉私下里接了不少私活,想替她分担一些。那一日去汉明顿画廊送寄卖的画,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寻画师不果,正同经理抱怨。这女人是城里一间妓馆的老鸨,想寻人给馆里的魁首惠仙画一幅油画。虽然在听说要去妓馆里作画时,晏婉犹豫了一下,但她对于妓女们并没有偏见,对方开价又高,便还是自告奋勇接了这个活。
今天是约好过去作画的日子,晏婉特意也约了顾钺这一日见面,这样说完话她便可以有理由离开了。
顾钺早早就到了,人比上回打扮得更仔细一些,若不看他的腿,确实也是位英俊的年轻人。但人呀,就是这么奇怪,心里有了一个人以后,其他的人都放不进眼睛里了。
晏婉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请他不要再送花了,在学校里影响不好。
顾钺听罢点点头,“真是抱歉,没想到会给晏小姐带来这么多麻烦。”
他态度这样诚恳客气,晏婉也不好再说什么,应付着喝完了一杯咖啡。末了,顾钺又约她一同去参加宴会,晏婉自然又寻了个借口推了。顾钺几回被拒绝,看起来也不气不恼,只笑着说那真有些遗憾,很有些绅士风度。
晏婉不断地看着手表,顾钺笑着问:“晏小姐还有事?”
晏婉点头,“我还要去客人那里画画,时间快到了,那就不耽误您了。”
顾钺倒没强留她,开玩笑的声气道:“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成为晏小姐的客人?”
晏婉笑了一下,只当没听见,“那我告辞了,谢谢你的咖啡。”
“我送你?”
晏婉忙摆手,“不用不用,离得很近,我叫黄包车就好了。”
顾钺仍是很有风度地送她上了黄包车。那拉车的大叔跑出了半里路,转过头对晏婉道:“姑娘,后面的人您认得吗,怎么一直跟着这车啊?”
晏婉偷偷看过去,后面似乎真的跟着辆黑色的汽车。难道是顾钺在跟踪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去办事?晏婉想了想,算了,跟着就跟着吧。
黄包车停在了桐花巷的含香院前,招揽客人的伙计瞧见了,问:“姑娘,您找谁?咱们可不接女客的。”
晏婉把画夹、颜料箱拎下了车,“我不是来消遣的,是来给你家惠仙姑娘画画的画师。”
伙计一听,忙把她让了进去。
顾钺坐在车里缓缓抽着烟,先去打听的手下跑回来回话,“那女老师进了含香院,是去画画的。”
还好,没有骗他。不过,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态度,真叫人开心不起来啊!要给她点小小的教训才好。
顾钺长长吐出一口烟,然后哼笑了一声,手指搓灭了烟头,冲那手下勾了勾手指。那人把头靠近了,听见顾钺道:“在外头盯着,打电话给警察局,就说有没有持证的暗娼,叫他们来查查……懂了?”
那手下是顾钺的心腹,这样一听便明白了,忙点头称是。
含香院二楼最西头的雅间里,两个十几岁的歌女正抱着琵琶唱着情浓意切的小调。隔着一道珠帘,帘子内有四五个男人,已经在里头吃酒谈天谈了半日了。因为声音不高,被歌声压着,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有人敲门进来,疾步走进了里间,先是小声同站在一边的章拯说了几句。章拯点点头,走到顾钦身旁,低声道:“师座,晏小姐到含香院里来给人画画了,您看?”
顾钦眉头动了一下,这个丫头,真是什么地方都敢乱跑。他思忖了片刻,交代下去,“不出事就不用管她,继续小心跟着吧。”
房间内另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等着他交代完事情,担忧地问:“顾师长,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顾钦摇摇头,“没事,一点私事,陈先生请继续。”
这位姓陈的,是南方军的特派员,来游说一众可能合作的军阀。因为事出保密,尽量低调行事,便约在了书院里。
夜深了,整条桐花巷却越发热闹起来。丝竹管弦里娇声谑笑不断,夹杂着脂粉香膏酒气,一片纸醉金迷,那种淫靡的气息,仿佛有一种魔力,拖着人往这莺歌燕舞的温柔乡里坠。
人还是那些人,歌还是那些歌,但从知晓晏婉也在这里,或许就在走廊尽头的某一间房间里的时候,顾钦忽然觉得那些声音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从耳朵里钻进去,绕在了心上,挠得人痒痒的。眼前总是出现她画画时的样子,她的笑,一点也不矜持,像西人说过的那种,被天使亲吻过的笑容,甜的。
晏婉画到一半,外头忽然乱了起来。惠仙叫来她的小丫头,让她去看看外头怎么这么吵。丫头去了片刻又跑回来,说是警察局的人来检查,抓没持证的暗娼。
惠仙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还不是借机来揩油的。”然后转头对晏婉说:“晏小姐你也画了很久了,外头得乱上好一会儿呢,要不你早点回去歇着吧,下次再来画。”
晏婉点点头,收拾了东西,那小丫头领着她出去。
庭院里十几个警察,为首的那一个正颐指气使地高声说话,“根据《违警罚法》第7章第43条的规定,暗娼卖奸,或代为媒合及容留住宿者,处十五日以下之拘留,或15元以下之罚金。我们接到线报,说你这里有没登记的妓女。快点,把人都叫到院子里来,一人一证。”
老鸨偷偷往他手里塞着钱,赔笑道:“官爷,咱们这里人人都有证,我这就叫人拿给您。可这会儿里头全是客人,把姑娘都叫出来查证,谁去伺候客人,咱们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呀?”
“这是上级的命令,咱们只是执行的,少废话!姑娘不出来,咱们一间一间查也行,只要对得上,她继续干她的,不影响你生意。”
那带头的用警棍顶了顶帽檐,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了刚下楼的晏婉身上。警棍一指,“那个,过来,把登记证拿出来!”
晏婉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说她,她还没开口自辩,老鸨一甩帕子,笑道:“官爷啊,弄错啦,那小姐可不是咱们这里的人,是来画画的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