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色人影拢起手袖,一双冷眼穿过夜幕,落在两人身上,片刻道:“你们出来了!”
季卷忍不住想笑。她在宴会上时,明明觉得自己已经笑到厌烦了,此时却又发自肺腑地觉得应当笑一笑。她笑着说:“暗夜无星,苏楼主夤夜闲逛,好雅兴。”
“不雅。”苏梦枕完全不接她的调笑,冷淡道:“我们在等你。”
他说的是“我们”,不是“我”。季卷一愣,见季冷抬着头,似乎捕捉到很多人撤离时带起的风声,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苏梦枕的“我们”并未夸大其词。
她沉默了下来。听到苏梦枕的咳嗽声时,她立即猜到他是收到了他们被六分半堂带走的情报,为了那个口头上订立的“盟友”之名,孤身深入六分半堂核心,伺机接应,甚至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付出,所以她开了个玩笑,不想使气氛变得太情深义重。
但仅金风细雨楼少楼主与金风细雨楼精锐尽出,又是全然不同的概念。苏遮幕虽然抱病已久,毕竟还是名义上的金风细雨楼楼主,一个少楼主尚且是承担得起的代价;要再加上金风细雨楼那少得可怜的人才积蓄,那简直是压上在京中前程的豪赌。
季卷不笑了。她的情绪常常倒置,在紧张的时候爱笑,在真正感动的时候,反倒表现得冷冷清清:“总共加起来也才两面之缘,苏少楼主何必如此?”
苏梦枕直视着她,眸中有暗火荧荧,一字一顿:“驰援盟友是应有之义,金风细雨楼自然信守不渝!”
季卷叹息:“即使你的这位‘盟友’,刚刚和六分半堂谈成了将要并蒂连枝许久的大生意?”
苏梦枕两眼一翻:“你要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季卷摇头晃脑,大叹:“怪人,怪人。”
怪人正仔细裹好自己的大氅。他的时间不多,并不想浪费在空洞的对话中,抬眼看看云层之下的月晕,正待离开,却被少女纤细的手拦住了去路。
季卷轻轻道:“苏少楼主留步。我还有另一门生意,想要和你谈谈。夜色正好,何不与我们一道漫步回去?”
一灯如豆。暗室之中,掩人耳目地只点亮一盏油已见底的灯烛。季卷故意躲在阴影里,哼笑两声,做出反派状:“眼下青田帮奉旨扩张,再谈些小打小闹的买卖,对青田帮所需而言,就太九牛一毛。”
她看向苏梦枕,在六分半堂席上所有表现出的憋闷、含恨一扫而光,眼中闪动着狡黠,似乎那被迫与雷损订立的生意于她而言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打小闹,故意喂给六分半堂的糖衣。
“比起武器、珠宝所带来的利润,另外有一项生意,覆盖面更广,利润更可怖。苏少楼主不如猜猜?”
苏梦枕抱臂靠在窗边。他刚从一阵剧烈的、甚至在帕上啐出血的咳嗽中缓过来,胸口仍像破漏风箱似地嘶声起伏,开口时却依旧斩钉截铁,不做分毫停顿:“人人活着都要用到的东西,就是利润最高的生意。”
“英雄所见略同!人人都要用的,就是最贵的。所以我要卖的,是盐。比官盐要更细、更纯的精盐,我已打听过,运到京西北一带,掺上一半沙土,都能卖到七十文钱。”
“盐在哪里?”
“在福建,”季卷笑:“我自然不可能带着这等重宝上京,需要你派人去验收一番,我是否夸大其词。”
苏梦枕点头:“好,我信你。”
季卷一噎,试图习惯他这不问不疑的态度,好半晌才又续道:“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运输的问题。”季卷翻身从掏空的桌腿里取出一张地图,拉着苏梦枕到桌边看:“福建山多,牛车马匹运力有限,纵使我们能产再多精盐,你要行销全国,便必须打通从福建往外的运盐道!”
苏梦枕没有看地图,反而看她。地图是他从未见过的精确地图,但此刻比起地图,他似乎对正滔滔不绝的季卷更感兴趣。他盯着她,两只眼睛像在黑夜里燃烧的鬼火,忽然道:“从福建往北,唯一的运输道路是江南运河。”
季卷露出两排白牙:“苏少楼主深谙地理,在下佩服。”
苏梦枕却已明白了季卷在打什么算盘,眼底寒火更烈,冷冷道:“如今占据江南运河的,是六分半堂在野的支柱,雷家的江南霹雳堂!”
季卷双手一拍:“可不是吗!哎呀真是巧了,偏偏金风细雨楼要做成全国的私盐生意,就必须要和江南霹雳堂抢一抢江南运河的把持权!”
她笑容一收,双臂撑在桌上,凑近了苏梦枕,沉声说:“偏偏我也打算一年之内,把六分半堂的本家从江南水道上赶出去。”
她凑得极近,甚至能听到两人交错的鼻息声,点燃于呼吸纠缠间的却并非暧昧,而是令人浑身发热的野望。苏梦枕与她视线定定对视,只问了四个字:“我们两个?”
“就我们两个,对付天下群龙之首,怎么样?”
苏梦枕扬起眉毛,斩钉截铁道:“足够了!”
一个南蛮乡野帮派,一个刚在京城起势的新生帮派,竟有胆放言对抗六分半堂与江南霹雳堂,而对话的两人竟还丝毫不觉夸大,反倒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惺惺相惜。
“那最后一件事我就长话短说了,”季卷看看天色,伸手去捉苏梦枕的脉门:“我要给你把一次脉。”
苏梦枕没有动。他当然知道一旦捉住脉门,季卷有至少七八种方法制住他,以奇技淫巧将他控制为傀儡,但他依然没有回避开。他坐在原地,脸上反倒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近似于心虚的神情,任由季卷那纤细、白净的手指落在他的脉门上。
在苏梦枕沉下目光注视捉住他脉门的女子手指的同时,雷损也在注视另一只手。
准确来说,是一只因强大掌力而在地上留下的掌印。
他注视着,同时问狄飞惊:“你看不出他的师承?”
狄飞惊并脚立在掌印旁。他的头似乎低得更深,被压力压塌了,压垮了,但终究没有垮,只是淡淡说:“与当世任何武功路数,都看不出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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