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六七月份,又是西南暑热之地,吐蕃与云南的边境之处,数十里范围之内,却是一时刮起了雪风,从遥远的喜马拉雅山脉之上,带来了冰雪和寒意。
天气骤变,无论是云南的边民还是吐蕃的百姓,都是缩在家中,不敢出门,却是这等六月飘雪的天气,乃是传说之中山神震怒,要以风雪洗净人间,收走魂灵的现象。就是胆子最大的牧民,这下也不敢冒犯山神爷爷分毫,一味躲在家中,诵念密宗经文不休。
而就在这数十里的风雪地里,却有两道人影,一高一矮,相伴踟躇而行,顶着寒风,踏着积雪,一步一步朝前艰难走去。仔细一看,这两人竟不是寻常凡俗百姓,乃是两位身披挂单的密宗僧人。
只见两名僧人中,高的那个既高且瘦,像一根麻杆,直戳戳立着,一面顶着风雪,一面低声说道:“师兄,这六月飞雪,怕是有着妖异!我们非要在今日穿越边境,去那六诏么?”
矮的那个又矮又胖,活脱脱像个肉球,前行竟不像迈步,更像是滚动。高和尚的话语被雪风挂散了九成,落在他耳中已如蚊子叫一般,倒难为他听得清楚,大声回应道:“什么时候来都一样!两边虽是同一片天地,法理却有不同。你我这等修为,穿越必然被关注!这场雪,要么是昆仑山的道士召来阻拦我们,要么就是六诏的诏主变了心意,不愿我们过去!”
矮和尚中气十足,话音倒是丝丝分明地叫高和尚听见,便又听得那高和尚问道:“明明是他们请我们过去,怎的又会变了心意!昆仑山那群外道修士,咒语也不会,手印也不懂,哪里会有这么大的神通!”
矮和尚听他这般说,不经意流露出了鄙夷神情,随即收敛,好生说道:“昆仑山的道士,自有神通;其中最高明那个,活佛也要礼敬于他!要不是这边常年征战不休,人心涣散,天道不全,只怕他们早就作下法事,永久隔绝我们两边往来了!”
高和尚没看见自家师兄脸上的神情,却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斥责之意,一时也是不忿,加大声音说道:“师兄,他们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何不亲自下山来拦我们!那年小师弟过去帮河蛮人,不也是轻轻松松就过去了么!”
矮和尚闻言神色一黯,低声说道:“小师弟那等修为,怕是还不足以叫山上那些人在意。十几年前,他修炼未成,贪恋人间荣华,被河蛮人用三斗三升沙金骗走,再也没有回来。要不是昆仑山道士从中作梗,活佛早就亲自降临,替他报仇雪恨了!”
顿了顿,矮和尚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晶,继续说道:“如今六诏不宁,主动请了我们过去。钱财权位都是小事,倒是替小师弟报仇,为活佛扬威,乃是重中之重!再走上几里,就是剑南道,到时候风雪自消,六诏诏主,就会派人来接我们了!”
高和尚听着师兄的语气,也是不敢再说,却是十多年前小师弟身陨在六诏,是他们这一支抹不去的耻辱。他师兄又是最疼爱小师弟的,当年就要杀进六诏报仇,却是被活佛拦住,说是时机未到。如今活佛正在坐死关,六诏中邆赕诏主又是派人来请,这才叫他师兄弟两人揣摩着时机已到,顺应邆赕诏主的邀请,穿越两边边境,赶赴六诏。
不过话说道这里,这高和尚心中又是有些莫名的不安。他们这一次出来,并未禀明活佛,也没有告诉其余师兄弟,却是师兄一见了那邆赕诏的使者,便一口答应下来,随即便是出发,中间连个间隔都没有。如今吐蕃内地,也不是特别安宁,又有一群苯教和尚,与他们密宗争持不休。活佛坐了死关,他两人又是私自离开,也不知会不会被苯教钻了空子去。
不过这些话,高和尚只敢在心里嘀咕,却是不敢说出口来,否则以着自家师兄的脾气,非要骂自己信念不坚,狠狠责罚才是。不过这大风大雪,两人赶路,不说上几句话实在是难熬,高和尚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又是说道:“师兄,听说南诏那边的道士,也是十分厉害,当年小师弟就是被他徒弟暗算的。我们这趟过去,要找老道士的麻烦么?”
矮和尚神情一滞,随即冷声说道:“那老道士缩在山上不出,又有道家至高神灵坐镇庇护,我们怕是没有机会,对抗于他。不过他那个徒弟,听说叫什么‘望舒’的,倒是在蒙舍城里。我们去了,也不必与南诏王为难,只拿了那小子,交给活佛处置就是!”
想到南诏那个老道,矮和尚心里还是有些没底。虽然在他们这一支里,他已经算是神通手段较为高明的一个,十地修行之中,早已证得正心,再进一步,便是永不退转的在世菩萨果位,可谓是密宗之中难得的天才人物。可是比起那位叫做灵均的道士,矮和尚却还是显得不足,若是邆赕诏主所言不错,那道士只怕已经到了活佛一般的高度,不是现在的他所能对付。
不过当年小师弟身死,直接原因是老道士的徒弟,要说报仇,也是寻那望舒道士,不必对上老道士。只要擒得望舒,两人便可回转,避开老道士的怒火,又能为小师弟报仇。他们这一支不是欢喜流派,却是不近女色,一众师兄弟里,矮和尚最疼爱的就是这小师弟,却是敢冒风险,也要为他报仇雪恨。
高和尚也听说过灵均老道的神威,自是不愿意与他为敌,听见自家师兄这样安排,一时也是心里安定了些许,又是问道:“师兄,我们拿住了那小道士,如何处置才是?”
矮和尚露出狰狞神色,暗暗握紧了双拳,一时愤声道:“拿住了他,先请活佛发落,无论如何,定要叫他落一个挖眼刨心的刑罚;待他死后,再剥下他的皮来,绘作唐卡;取了他的骨血,炼成法器,方解我心头之恨!”
高和尚听着师兄话语中的血腥之意,一时也是被吓住,呐呐不敢说话,却是这等刑罚,用来处置奴隶也就罢了,若是用在小道士身上,只怕中原道家会打进吐蕃来哩!活佛遍观三界,知晓过去未来因果,定然不会这般冒险。到时候若是师兄执意如此,自己少不得要劝他几句哩!
见高和尚不说话,矮和尚也是冷冷一笑,说道:“你不是怕了吧?想想那南诏的国师,杨法律和尚罢!他原也是我密宗一支,却对同宗兄弟不管不顾,那道士杀害师弟之时,他原有机会阻止,却不曾救得小师弟的性命!活该他不得善终,虹化而去,即使身投极乐,也是……”
高和尚听见这话,也是想起了那位杨法律和尚,却是因为小师弟的事情,吐蕃这边彻底抛弃了他,当年他阳寿将尽,也不曾护持他转世再修,只叫他这一世便算了结。老和尚无奈,只得虹化归西,又是背叛密宗,叫座下弟子修了中原的显宗法门。此事激起了整个吐蕃密宗的公愤,却有不少活佛发下大愿,他日证得正觉,定要赶赴极乐,抓了这老和尚的魂灵出来,狠狠炮制,方才罢休。
不过要说起来,那杨法律和尚也是难得的能人。高和尚当年还是个高沙弥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的传闻,却是区区乌蛮野人,也能领悟佛法真意,虽然不是走的证十地的路子,却也是仅在活佛之下。若是能得密宗活佛护持,转世修行几次,只怕得取正觉,也不是空话。
只可惜老和尚得罪了整个密宗,却是断送了自己正道的机缘,肉身虹化,虽然也是大境界,大果位,却始终不如以肉身证道,得享永恒安宁。
两人说着话,一路前行,倒也觉得风雪渐渐变小,知道即将穿过边境地带,进入云南范围。只要过了这数十里的风雪,外面就是艳阳高照的西南风光,两人便能大展拳脚,一显密宗神威。若是可能,两人甚至还存了传扬密宗法门的意思,却是杨法律和尚圆寂之后,云南再无密宗大德修士,却是叫他们多少有些愤愤不满。
两人一路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话,赶路倒是不曾耽误,不多久便走出了风雪交加这几十里,一时间也是见得艳阳高照,浑身恶寒瞬间就被驱散。再转头看去,身后也是一片晴天,阳光照在雪地之上,白晃晃地耀人的眼。
矮和尚也好,高和尚也罢,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这风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实在不像是人为制造。而若不是昆仑山的道士作法阻拦他们,那便是邆赕诏主的心意发生的变化,六诏不再欢迎吐蕃高人进入,以君主之意作用于法理,故而天降异象,阻拦两人。
这种事情,要是被凡人遇上,绝对没有这般困难,却是区区凡人之身,万难引得法理波动,就算诏主再不愿意见谁,也不会有异象阻拦。而对于修道之人,却是有着不同,西南之地,乃是六诏诏主世袭罔替,经营多年,他们本身就是口含天宪之人,修士闯入,却是法理入侵,断断不能允许,自然就有诸多神异。
而现在的关键是,两位吐蕃高人乃是邆赕诏主亲自派人请来,眼下情况变化,岂不是邆赕诏主那边有了不妥?若是他心意变化,那究竟是思虑转变,还是受了他的的威胁?
两人这番进来,是不是已经落在了有心人的算计之中?
答案很快揭晓,却是两人猛一抬头,就见面前站了一个年轻道士,手持一柄偌大玉刀,笑眯眯看着两人,开口说道:“两位现在回转,还有一线生机。耽搁片刻,却是想走都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