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玄烨,要睡便去偏殿歇息吧,这窄窄的软榻岂能睡得好?”
康熙爷迷蒙醒来,见是皇玛玛坐起来唤他,他还一时不愿起身,只嘟囔着:“不妨事儿的,玛玛就叫孙儿宿在这儿吧,好方便伺候您用药吃茶。”
这话说得不经心,稀里糊涂只觉自个儿还小似的,读书读累了便在皇玛玛这儿躲懒来着,可说完康熙爷霎时就清醒过来了,腾得坐直,看着满面红光的皇玛玛,康熙爷只觉做梦一般不敢置信。
皇玛玛昨儿还吃什么吐什么呢,怎睡了一觉就容光焕发了?
难不成是病好了?
可这怎么可能。
明白皇玛玛这是回光返照,康熙爷也不知怎得,一颗心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紧忙起身拿着迎枕往老太太身后放,叫人靠着舒服些,谁道皇玛玛不肯躺了,只拉着康熙爷笑了笑,叫他莫忙活着。
“玄烨,哀家躺了这样久了,这时候也该起身看看了,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了,可是要过年了?”
康熙爷点头,扶着人起身,拿了披风给太皇太后娘娘裹上:“皇玛玛说的不差,今儿是腊月二十五了,就要快过年了,您抬头看床架子上挂的五福香囊,正是前儿纯禧、荣宪和端静亲手绣好给您新换上的,就想着叫您一睁眼就能看见。”
“这乱七八糟的红穗子还是昭宁系上的呢,她最是爱热闹,见姐姐们都在您跟前儿忙活,她也非要掺和一脚来。”
太皇太后娘娘抬头看着,面上浮现出柔软的笑意来,抬手理了理那乱乱的穗子,太皇太后娘娘心头蒙着不舍。
“既是孩子们的心意,等哀家走了,便叫这些东西陪着哀家吧,什么什么金玉玛瑙,怎也不如孩子们亲手做的东西好。”
康熙爷闻言心头一疼,然面上不愿露了什么悲切,只管点头应下:“好,孙儿省得了,到时候孙儿亲手将这些东西摘下来放在您身侧,孙儿的荷包您也拿上,都是您的孩子呢,可不能偏心,您若是想孙儿了,就到孙儿的梦里看看孙儿。”
太皇太后娘娘见康熙爷没了先前的悲切,反而心头生出一股子轻快来,拉着康熙爷直打趣道。
“好好好,皇玛玛都依你,下头这么些孩子,皇玛玛最疼的就是你了,定不舍得你受那相思苦去,不过皇玛玛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再不受这宫墙、受着病痛所困了,你也总得叫皇玛玛化作一阵风替你看看这大清,只怕不能常来寻你。”
康熙爷也不纠缠,只又握紧了些皇玛玛手:“您只管玩儿去,孙儿等着您就是了,从前总是您在慈宁宫等着孙儿读书,等着孙儿下朝,等着孙儿慢慢长大,您等得孙儿孙儿也等得您。”
“不敢贪心您整日来瞧孙儿,便是一年来看孙儿一回,十年一回,孙儿也等得心甘情愿。”
闻言,太皇太后娘娘岂不知康熙爷难过,然谁也抗拒不了时间的浪涛,谁也说不准那死去的以后,她甚至都不敢情谊承诺,只言叫康熙爷唤人来伺候她更衣,好扶着她看看这门槛外的天地。
待苏麻剌姑春白等人进来伺候,见太皇太后娘娘如此心中也不免悲切,个个泪光泛泛,然还能见娘娘这样精神抖擞的一面,众人也都心中无憾了。
在这最后的时候,殿里没有太皇太后娘娘原先所想的那般处处透着悲切,反而静谧得叫人心安,还像是一个寻常的清晨,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即便想到这是最后一个平静的清晨了,她心头也只有淡淡的遗憾而已。
遗憾什么呢?
太皇太后娘娘望着外头蒙蒙的天光有些出神,这样的一天忽得叫她想起十来岁出嫁的那天了。
也是像今日这样的大早,外头黑黑的叫人不知是什么时辰,想着要走了也心里也摸不清是期待多些还是难过不舍多些,只是看着屋里熟悉的一切,只觉跟前儿稀松平常、看腻了的而今都鲜活了起来,只恨从前的不经意,以后再想见却都成了奢望。
打扮停当,太皇太后娘娘站起身来一刻都不愿等了,连叫人搀扶也不顾便扑向印在门纸上的那束微光。
雪停了,东方隐隐亮了,漆黑的天破了壳般投出一个洞大的橘色光亮来,这光叫红色的宫墙更红,堆着雪的琉璃瓦上像是泼了一层金粉般晶晶发亮。
这慈宁宫她住了整四十四年了,今日才瞧出她的美来。
太皇太后娘娘呼出一口白气,心头的天平慢慢倾倒,她现在明白了,遗憾也好期待也罢,说到底还是不舍占了上风,若能再瞧见明日的灿烂,就是再叫她吃些病痛的苦头她也愿意的。
就这么静静伫立好一会子,太皇太后娘娘这才强逼着自己收回了视线,压下贪心,叫康熙也着人知会六宫和阿哥所,眼下她还剩得几分力气,便再同大伙儿用顿早膳吧。
康熙爷叫人伺候太皇太后娘娘更衣梳洗时便给梁九功使了眼色,已是早早知会罢,叫众人在慈宁宫外候着了,只待皇玛玛吩咐了才叫人进来,免得坏了眼下的清净。
这会子得见后宫女眷和孩子们,太皇太后娘娘心中更添欢喜,连唤着几个年纪小的道跟前儿来,一手拉着一个被众人簇拥着进了殿去。
待太皇太后娘娘和太后娘娘、万岁爷上座,且见后宫女眷以佟佳氏为首,个个着姹紫嫣红艳丽新衣朝娘娘请安,孩子们也挨着儿的上前说了讨巧吉祥话,殿里欢声笑语不断,太皇太后娘娘身处其间一时恍惚,只觉这便是新年了。
道孩子们有心,太皇太后娘娘连忙叫苏麻剌姑拿来辟邪的七彩铜钱来,她虽是昏昏沉沉许久,然想着有苏麻剌姑操心,临近过年怎也不会忘了替她准备这个去。
苏麻剌姑叫人捧着红漆托盘奉了上来,果真是替她上心呢,这七彩铜钱串下头还叫人坠了些玲珑小巧的金银瓜子、葫芦,一提溜起来便簌簌一阵脆响,制备得比往年还用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