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郝身材精瘦,戴着厚片眼镜,像个中学老师。他见卫峥嵘和陆行知来了,先把莫兰画像给了他们,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有几个指纹,排成一列。老郝说,就分出来这几个,比对的指纹给我。卫峥嵘眼睛一亮,老郝果然有手段。那些昆虫来回爬过似的细碎残断的痕迹,老郝居然真的从中提取出几个指纹。
陆行知赶紧递给老郝一张纸,上面是莫兰的十个指纹,按1到10编了号。老郝把两张纸放到眼前,逐一对比。但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都是莫兰的。老郝摇了摇头,挺失望。卫峥嵘和陆行知更失望,指纹这个线索算用尽了。
陆行知拿着两张纸对比着,说,真想学学您这本事。画像上取下的指纹破碎残缺,不知老郝怎么做到的一眼定乾坤。老郝说,不用学,将来都靠电脑,国外的指纹比对软件比我快一百倍。等咱们也有了,我就该退休了。陆行知有些遗憾。老郝看出来了,说,是好事儿,就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新技术打败我,不是犯罪打败我,我退而无憾。老技术警察的胸襟,让陆行知十分佩服。
老郝忽然想起什么,指着画对卫峥嵘说,去二监狱问问吧,听说他们那儿以前有个犯人,就爱画这个,有用没用打一竿子。
3
二监狱在城郊。从老郝那儿出来,他们开着霍大队的车直接出了城。路上跑着很多农用三轮,大都是走亲戚的。男人开车,女人和孩子裹着大衣坐在车斗里,脸通红,泛着过年的喜悦。
因为事先打了电话,一名狱警接待了卫峥嵘和陆行知。监狱院子里正在杀猪,要给犯人们改善生活。他们在一间破旧的办公室里坐了,说明了来意,狱警马上说,是,有这么个犯人,去年上半年就放出去了。他是1995年进来的,判了一年六个月。他没事儿就画,墙上、杂志报纸上,都让他画得乱七八糟,犯人们还传看、起哄,很干扰秩序。
服刑时间对得上,正好是1995年到1997年的空窗期。卫峥嵘心中一喜,问,画还有吗?狱警说,那没有保留,危害精神文明嘛。墙重新粉刷了,纸上的也都销毁了。陆行知拿出莫兰画像给狱警看,说,您看像那个人画的吗?狱警看了看,十分肯定地断言,我看就是那个人画的!卫峥嵘问,犯人叫什么名字?狱警有点想不起来,问一个进来倒水的同事,那个老画黄色图画的犯人叫什么来着?同事说,噢,武小文吧。
回程的路上,卫峥嵘紧锁眉头,右拳一下一下捶着左掌,自言自语说,看走眼了?不该呀。陆行知说,武小文是谁,你认识?卫峥嵘说,瓜皮。陆行知立马想起来了。柳梦案他们在街巷走访时,瓜皮坐在门口,想敲他二十块钱。杜梅案时,瓜皮在家里床上,让人打伤了,鼻青脸肿的。对这个外号印象太深,让他反倒忽略了大名。陆行知说,他不像啊,就是个……卫峥嵘接口说,二流子,去年他骚扰我儿子幼儿园一个老师,我教训过他。他这人,也不犯罪,就是犯贱,能有杀人的胆儿?陆行知说,要不要跟队里汇报一下,先把他看住了?卫峥嵘说,嗯,让老朱去盯一盯,咱们马上到。
卫峥嵘、陆行知和朱刑警在武小文家的巷子里会合了,待在一个墙角,一起遥望武小文家。朱刑警说,他刚回家,提了只烧鸭。咱们找瓜皮干什么?陆行知说,你不是问过,凶手1995年到1997年之间,为什么没作案么?武小文这段时间在二监狱,是莫兰案发之后两个多月进去的,去年上半年才出来。朱刑警吃了一惊,说,你说的这个武小文是瓜皮吗?会不会是重名?瓜皮就是个二流子,还是个二流的二流子,杀鸡都够呛。卫峥嵘说,就是他,1995年他怎么进去的?朱刑警双手一击掌,说,老杜!问他吧,他办的案,最清楚,咱们也该瞧瞧他去了。
老杜年前就出院了,现在遵照医嘱,天天在家做康复训练。虽然希望不大,他还是想养好了回警队。他训练的地方,是家门口一个居民遛腿的便民公园,里面有个小孩玩的区域,有沙坑,有爬杆,有双杠。老杜把着双杠,艰难地挪着步,杜嫂推着轮椅在一边看着。天冷,穿得厚,老杜像头狗熊似的动作笨拙。挪了几步一抬头,发现朱刑警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老杜惊喜地嚷道,嘿,来看我也不拿东西?朱刑警说,不是来看你的,是来问案的。老杜转头看见了卫峥嵘和陆行知,说,扶我一把,回不去了!
扶着老杜在轮椅上坐好了,其他三位坐在公园石凳子上,说了武小文的嫌疑,问他武小文当年的案子。老杜也不敢相信,说,瓜皮,不能吧,就是个……朱刑警打断说,不用说了,是个二流子,我们损了他好几回了。1995年他犯的什么事儿?老杜说,我不是说他是二流子,他是个败家子儿啊。其他三位不明所以,老杜厘了厘思路,从头说起,他家以前挺阔的,是个大户,在老城区有个院子,两进两出,十几间房,雕梁画栋的,漂亮极了。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把院子收了,“文革”后他们家想要回来,闹了好些年。八几年有一次纠纷,他爸心脏病死了,后妈跑了,武小文还小,这事儿就搁下了。那时候他们家还是有钱,又没人管他,他就成了个小流氓,三天两头进去,以拘留所为家。武小文成人以后,继承了他爸的使命,接着要房子。他就这一个生活目标,也不找工作,什么事儿都不干,坐吃山空。可那院子住了七八户人,谁愿意搬呀,有政策也执行不了。1995年那回,武小文喝多了,提着汽油桶上门,要把院子点了。朱刑警说,怎么又是汽油桶,马成群是跟他学的?老杜说,马成群不敢点火也是跟他学的。武小文哪敢点啊,火机都没带,就让群众抓获了。马成群闹事那天,他也在呀,我跟马成群喊着话,他在一边唱对台,煽乎马成群点火。朱刑警说,发现柳梦那天,他也在现场,探头探脑的,一脸贱相,问我人是不是光溜溜的,我把他轰走了。
四位警察各自琢磨着。朱刑警说,就他还是有钱人后代?见人就伸手。老杜说,我还是觉得……杀人犯没他这么熊的,老卫你说呢?卫峥嵘没说话。陆行知说,很多杀人犯,看起来不像杀人犯,比如泰德·邦迪……提起外国人名,陆行知犹豫了,看了一眼卫峥嵘。卫峥嵘说,两次案发时他都有不在场证明,咱们复查复查吧。他们站起来告辞,卫峥嵘说,老杜,好好养伤。老杜眼巴巴看着他们,恨不能一起去。
回到警队,陆行知先查了借书人名单,找到了武小文的名字,在名单上一共出现了九次。其实也就1997年半年时间,这个频率算高的了。卫峥嵘望着墙上的地图,指着一处说,武小文家的院子就在柳梦和杜梅案发现场正中间,像尺子量出来的,有意思。他找出杜梅案时武小文给郭胜利交代的那张纸,上面的手印和血迹还历历在目:11月3日晚,吃过晚饭,去刘大头家打牌。10点半,输光了,王胖猪替我。我看他们打牌……卫峥嵘把纸叠好装上,跟陆行知先去找刘大头。
刘大头家跟武小文家隔一条巷子,有个院儿,里边三间起脊青瓦房,院子像个垃圾场。牌桌还在客厅里摆着,一地瓜子皮,乌烟瘴气。正好,除了刘大头,武小文提到的王胖猪也在,是个挺胖的女的。
卫峥嵘问他们那晚武小文是不是在这儿打牌,跟他交代的情况是不是贴合。刘大头说,真记不清了,打到后半夜,眼都花了,头也晕了,除了牌桌上这几个,其他人在不在没印象了。陆行知问王胖猪,武小文是坐你旁边吧?王胖猪说,开始是,他这人事儿多,一会儿去上厕所,一会儿嗑瓜子,还老指点我出牌,烦得我不行,我让他滚了。也就是说,武小文是不是坐在牌桌旁边一直观战到早上,他们也不肯定。
卫峥嵘有点儿火大,呵斥道,那你们为什么作证?刘大头说,他……也可能在呀。王胖猪说,他人还行,每回来都拿只烧鸭。卫峥嵘和陆行知很是郁闷。刘大头想找补两句,说,不是我看不起他,就他这块料,也就偷偷卖给初中生几盒打口带,犯罪他真不敢。打口带?卫峥嵘从没想到武小文跟打口带有什么联系。刘大头解释说,就是港台的、外国的走私磁带,打了眼的。卫峥嵘说,我知道!他怎么卖这个?哪儿来的?刘大头说,他有个店呀,文具店,在江门中学门口。
卫峥嵘和陆行知第一次得知这个信息,武小文这个二流的二流子,见人就要钱的货,还是个店老板?他们马上联系了江门中学的管片儿民警老扈,一起开车去了校门口。到了那他们就看见了文具店,极小一间临街房,门头上就“文具店”三个楷体油漆字。
三个警察决定先不惊动武小文,坐在车里远远观察。老扈说,他去年出来之后,找了我们,正好我们有帮扶政策,他重新做人的态度也很诚恳,就准许他租了这个门脸儿。卫峥嵘说,诚恳?他还有诚恳的时候?老扈说,对呀,他很诚恳地表示以后不再主动挑起房产纠纷,从长计议,和平解决。陆行知问,他开店的本钱是自己的?老扈点头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到底有底子。卫峥嵘猜测说,他家以前是资本家?老扈说,不是,他祖父以前是个有名的画师,他父亲也能画两笔。
武小文居然有这么个家庭背景,跟画画有这么深的渊源,卫峥嵘和陆行知精神一凛。陆行知问老扈,他会画吗?见过他画画吗?老扈说,那倒没有,不过他字写得不赖,“文具店”三个字就是他写的。卫峥嵘望着那三个字,掏出瓜皮招供的那张纸,对比了一下字迹,发现是天上地下的区别。那张纸上的字歪歪扭扭,还不如小学生,看来是他故意装出来的。
这时他们看见武小文走出店门,伸了个懒腰,对正要进店的一个学生摆手说,关门了。随后武小文锁上门,骑上一辆破破烂烂的小摩托,扬长而去。陆行知看看表,说,关门够早的。老扈说,做生意哪能这样,所以他也不挣钱。陆行知琢磨着说,他家的院子快拆迁了吧。拆迁款会是个天文数字,也许他等着这笔钱呢。老扈皱了皱眉,说,有几户不愿意搬呢,有点儿麻烦,我们也一直在做工作。卫峥嵘又问了一遍,他出来之后真的再没闹过?老扈说,没有。
放下老扈,卫峥嵘和陆行知开车跟上了武小文。小摩托破破烂烂,比自行车快不了多少,跟起来反而很困难。卫峥嵘跟陆行知换了位置,自己开,他像钓鱼似的,不远不近吊着跟。只见武小文路过一个漂亮姑娘,嬉皮笑脸地吹了声口哨。没等姑娘的眉毛立起来,武小文攥攥车把,摩托加速而去。看他还是个没成色的流氓样。
一路跟到了图书馆,武小文在路边扎好摩托,进去了。卫峥嵘随后停下车,跟陆行知说,不用盯太紧,跟丢了不怕,别暴露了。陆行知点头下了车,卫峥嵘则掉头回了警队。
陆行知跟着武小文,进了图书馆阅览室。陆行知随手拿了本杂志,找了个座位坐下,把头埋低,杂志挡住大半张脸,眼睛余光瞟着在书架之间找书的武小文。
此时的武小文,看起来跟之前那个流里流气的人不大一样,神情都有了变化,变得庄重、文明了。陆行知看见他慢慢靠近一个正在选书的女孩,上下打量着她。陆行知不由盯紧了些,却见武小文俯身捡起了一张借书卡,用卡尖碰碰女孩的肩膀,把卡还给了她。女孩笑着表示感谢,武小文也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又回到书架上。这个动作很正常,很礼貌,看不出有什么意图。这让陆行知有些意外。
卫峥嵘回到队里,找到霍大队,先没说武小文的事情,开口便跟他要人,说要盯个目标。霍大队面有难色,说,我跟姜队不好开这个口,你要盯谁?价值大吗?卫峥嵘说,不大我能跟你要人?保不准我们先破案!
老霍以为他是赌气,又要做思想工作。卫峥嵘无奈,只好汇报了武小文的情况。霍大队听完,不大信服,说,这个关口上,武小文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吧,有必要紧盯吗?卫峥嵘说,我怕他跑了。霍大队说,他又不知道你们瞄上他了,跑什么?老霍说的也在理,卫峥嵘有点儿来气,说,我现在摸不清他的套路。我们以前不知道他出身书画世家,也不知道他还自己开了文具店,更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跑了!霍大队表示理解,抱歉地说,要不,你们俩先盯一盯,轮个班,辛苦点儿,车尽管用。以前这活儿,俩人也就干了,要是有什么新的发现,我再跟姜队说。
说的是实话,1988年,老霍还年轻的时候,跟更年轻的卫峥嵘出过一次任务,俩人盯了一个逃犯一个半月,行程上万公里。四五十天下来,两人各瘦了十多斤,胳肢窝都快长出蘑菇来了。
卫峥嵘说,我没事儿,不辛苦,但陆行知有家有口,不能没日没夜吧。霍大队说,要是你们俩都累趴下了就叫我。话说到这份儿上,卫峥嵘不好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