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暖黄的光线下,白舒童展开了书信,开头是对方惊喜而意外的问候,他们没想到会从遥远的东方收到一封满是思念之情的信件。
回信人是美国西部的一家洗衣店老板,称呼了阿英婶的丈夫,也就是阿石,叫做papa。
“爸爸?”
“是。”
这词几乎同中文一样,不太会有其他的歧义。
白舒童大略地看了下后头的信里,都是那么称呼,她徐徐而念下,这十来页信纸的内容,对方应该是知道飘了大半年的信件对于中国这个地方,一个阿英婶的女士的意义非凡,所以回信写得也详尽,几乎将阿石叔到了美国后的一切都说明了。
“爸爸从中国到美国时,加州还有丰富的金矿石资源,起初真如报纸所说的,只要进到矿里,满眼金灿,随手一挖都是金块,更是连附近的河流里都能筛出金子来。但好景不长,淘金热越来越畸形,政府也没管束,闻声而至的想一夜暴富的发财客越来越多,矿产越来越稀缺,加州本地人就开始抱团,排挤外籍淘金客,甚至每月加收20元的淘金税。爸爸才来两三个月,淘金热潮已经退去,也无法负担那么高的税额。他没赚到回去的路费,带他过来的汤姆先生碰上了经济危机也不管他们,矿场转了出去,随着他们自生自灭,承诺着一年让他们回一趟中国的事也不再作数。爸爸兢兢业业,盼着将路费赚到了,回家去,可到了加州半年,排华团体暴乱,住的地方没了,食物也被抢走,又差点在暴动里被打死。”
。。。。。。
阿布也跟着一字字翻成了彝族话,说给阿英婶听,阿英婶边听,边沉了眼眸,手颤了,屋内的烛火在她的手心里灭了一半。
雷声在外头轰隆隆响,闪电破天际。
她听到最后一句,眼眶里满满的泪,终于,挂不住滴了下来,又用着满是岁月折痕的手背擦过脸庞。
她一张脸皮肤光滑,不难看出年轻时应该是张光润明媚的娃娃脸,不负当时村寨里第一美人的称号,但是她的手却截然相反,粗糙,生着结和茧,其中一指还歪了方向,骨头错了位,看着让人触目。
常年的劳作,再加上一个人在寨子里扛着家,她背脊都是弯的。
艰辛可知。
而在另一处,大洋彼岸,她的丈夫,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奋斗游子满是心酸,无人可倾诉,到处被人欺凌。
阿英婶抹掉了眼泪说了句话,阿布转头问白舒童,“阿英婶问,那后来呢,活下来了吗?”
她着急问。
白舒童赶紧往下又看,屏了气息,也跟着急,“矿场老板没有得到很好的收益,不愿意花大价钱救治他们。他们也没有和白人一样享有医疗保障,死伤无数,很多人无辜殒命。爸爸命硬,在灾难中活了下来,后来又被矿场主转包给了铁路公司,他们又不得不以低价钱高劳力在沙漠里修建太平洋铁路。1867年,爸爸他们前往了内华达地区,施工遭遇了暴雪,营地被大雪覆盖,爸爸被埋,被工友挖了四个小时才带了出来,可从此也落下了病,常年病咳,后又染了肺病。”
往下看了三行,白舒童下意识地先看了阿英婶一眼,也看了阿布一眼。
信的后半,变得不一样了。
“可所幸,爸爸在那艰难的时刻,遇上了天使,两人相互扶持着走了出来,走出了时代的苦难。抱歉,我说的天使,是妈妈,妈妈是中央铁路公司的员工,为受难的爸爸他们申请了救助,为他们发声,在夜以继日的照顾下,对他产生了感情。后来,为了帮他获得更好的医疗,她和他结婚了,并且帮他移民,才让爸爸艰苦的前半生得以终结。我知道,提起妈妈,提起结婚,这有些冒昧,也知道对于苦苦等候了许久的人有点唐突和冒犯,但如果不说,就又无法交代爸爸后来的转机,而不得不提。”
阿布闻言,神情顿了,嘴边的翻译也停了下来。
三个人的表情都无法言说,互相看了对方,停了好半响。
阿英婶见停顿就问,怎么了。
很是心焦。
小方看向阿布,无法对等待了六十多年的人说半句残忍的话,提议,“你就同阿英婶说,他碰上了个好人救助了他,就行。”
阿布叹了气,也是如此打算,因为说谎而不敢看阿英婶的眼,只麻木地重新和阿英婶翻译,但是这种磨人的停顿,让阿英婶以为是不好的消息,心都提了起来,她也一直和阿布强调。
“我没事的,等了那么多年了,无论是他安安稳稳活下来,还是已经过世,我都能接受的。”
“我年纪都那么大了,经过那么多风雨,有什么事情会看不开呢。”
更何况,在这七十多年的岁月里,她早已经做了无数次他已经不在人世才不回来的心理建设,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
“后来的爸爸和妈妈一起开了间洗衣店,日子也逐渐安稳,爸爸有尝试要回中国,也试着托回去的工友打探家里消息,但是他身体原因不能上渡船远行长达百天,后来又有了我们。。。。。。而那些回了国的人又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去总是没了影,也从没回信。爸爸经常徘徊在邮局等着信,就这么过了一年又一年,到了父亲十年前去世了,信都没来,他也一直没有了结这个心愿,接不到他口中的阿英阿姨。所以,我们很高兴也很惊喜在他的忌日前,收到了你们的来信,我们会带到公墓上给他,爸爸在天堂收到回信肯定会高兴,也愿上帝保佑我们远方的亲人——阿英阿姨。如果可以,希望还能收到你们的回信,我们也想知道关于爸爸过往的一切。如果可行,我们也想到神秘的东方去,寻找我们的根。。。。。。”
随信附上的是,阿石叔在加州落地生根后,种下的梧桐树的叶子,叶子枯黄风干后,做成了只剩脉络的信笺。
阿布告诉了阿英婶的版本同白舒童说的有些不一样,“阿石叔在逃出了雪难后,身体不好,无法回国。他多番打探你的消息,想带你去美国,但是信寄出来了,还托了回来的工友带钱回来,但你好像都没收到。十年前,阿石叔肺病严重,去世了。”阿布哽咽了下,又赶紧说,“这是他想念你,而种下的梧桐树叶子。他留下了一间洗衣店,那继承人将叶子寄过来了。”
阿英婶听了阿石叔在美国的跌宕遭遇,听到了十年前他去世,她本来哭着,摩挲起叶片子,却也浮了笑,苍白的眼里有往昔痕,有几丝造化弄人的无奈,说,“他老是说他得比我早死,不能看着我守寡去嫁别人,还真的是应了他的话了,还真的比我早去了。阿石他也活到了快七十岁才走的,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也不容易了。应该这些年都很辛苦吧。”
她又问,“在医院里,他一个人,没人陪他吗?”
信里也没交代住院的事,阿布随口而说,“有的,也就是后来继承洗衣店的那人,阿石叔将他认做儿子,他陪着阿石叔在医院直到过世的。”
阿英婶微微颔首,像是听到有人陪阿石叔,他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奔赴死亡的,而宽了心。
甚至还摇摇头,可惜地说了,“要是我勇敢点,能去美国找他就好了,也不至于白白蹉跎了那么些年,没能陪他。”
“我当初怎么不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