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明帝对今日写的这一副字颇为不满,张药进来之前,已经连叹几回了。
张药跪定后,他也只是扫了张药一眼,低头继续写字,随口对许颂年道:“墨不厚啊,挂纸也不好看。”
许颂年忙道:“奴婢这手是真的没用了,陛下今日的字写得不满意,全因奴婢研的墨不好。要不……让张药,替奴婢伺候一回笔墨?”
奉明帝笑了一声,“你这人啊,总想破朕,立给他的规矩。”
许颂年身子躬得越发低了,“奴婢的心,全袒在主子眼前,对了呢,您就赏。错了呢您就责罚,奴婢啊从来不敢骗主子。”
奉明帝扼袖替提笔,“把砚台给端下去,让他就在那儿伺候吧。”
“是。”
许颂年瘸着一条腿,慢慢地走到张药面前,将一方端州砚和半截松烟墨放到张药面前。
张药伏身拜了一拜,这才拾起松烟墨,低头细研。
奉明帝放下笔,靠坐于椅上,看向殿外的雨帘。
“这雨还不停。”
许颂年道:“奴婢看,也就能下到今夜了。”
奉明帝笑道:“你比钦天监还算得准,张药。”
张药的手指稍顿,复又续行,端州砚中的墨汁渐厚,他垂眼在墨汁中看见了自己模糊的影子,随后沉声应了一句:“罪奴在。”
除了许颂年,没有人知道,在奉明帝面前,北镇抚司的指挥使,竟然自称为“罪奴”。
奉明帝对他的态度尚算满意,平声问道:“肩膀上的伤,好了吗?”
“陛下责罚,罪奴不敢不受。”
“呵。”
奉明帝笑了一声,“长大了啊,学会了许颂年这一手,对着朕答非所问。”
张药放下松烟墨,伏身道:“罪奴不敢。”
“还是称‘臣’吧。”
奉明帝看着殿门,“外头跪着钦天监和乌台的首官,雨声虽大殿门未关,朕也不想你太难堪。”
张药直身,应了一声“是。”
奉明帝站起身,低头俯视张药,“召你进来,就一件事。王充审定刘氏女纵火烧了天机寺,大理寺覆案,那刑部的宋饮冰,称她是个哑女,质疑兵马司审案不公,大理寺也就因此驳了兵马司。行吧,天机寺无人纵火,钦天监又把去年那一套“苍天引火”的说辞搬到了朕面前。朕当真是乏了。”
奉明帝叹饿了一口气,“那罪人是一个女子,不配朕为她启动三司,所以,朕还是把她交给你,她的罪名能尽快落定,朕也少烦扰几日。”
张药的膝盖前落下一抔香灰,上等的龙涎香连烧出来的香灰也白得像雪,然而这一刻,张药却觉得,那更像是一缕人的骨灰。
皇帝的声音从张药的头顶传来,“钦天监养出一个能做首官的天文生不容易,你之前杀了庞胜的老师,朕如今想来,都觉得可惜。所以这回,朕想再和钦天监磨一磨。至于吴陇仪嘛,这个人啊,是真的老了……老得都糊涂了,但他是朕的辅臣,朕不忍把他也摁到神武门前,扒了官服去受杖,朕只希望,天机寺的案子尽快审结,这些人,好都散了去。张药。”
“在。”
“朕的意思,说明白了吗?”
张药自然听得明白。
正如奉明帝所说,钦天监掌天文观测和历法制定,天文生素来难以养成。去年因为天机寺后殿焚毁,钦天监一句“天责”引至科道官员一水地上书,奏请奉明帝“罪己”,张药把钦天监杀了一半,官位不齐,运行艰难。钦天监的人,奉明帝杀不起了。连带科道两衙的官员,都保了性命,不过是扔去神武门受杖,奉明帝给李寒舟下的令还是“重责”,不是“毙命”。
可是如此一来,刘影怜,就只能去死了。
所以还是要他杀人。
张药跪在红铜香炉前,胃里泛出一阵恶心。
那股恶心劲儿散去之后,他想到的却是玉霖对刘影怜说的那一句:“我一定帮你。”
皇权要杀他的人啊,玉霖一个一无所有的官婢,到底如何才能帮刘影怜,在他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活下来。
他想不明白,但他很想玉霖能赢过他。
如果这回,她真的能够赢过了他,那么有朝一日,她也许就真的能够处死他。
想到此处,张药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御案前的皇帝,许颂年忙呵斥了一声,“放肆!”
奉明帝冲许颂年摆了摆手,“算了,朕才枷了他十日,如今又让替朕分忧,他心里不痛快是有的,偶尔破一次规矩,朕可以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