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以后,郗归便随着谢家的队伍一道出发。
这两年灾害频发,年景不好,因而作乱的流匪也更多些。
跟谢墨这个小将军一道走,起码安全有保障。
至于谢墨怎么想,郗归并不在意。
荆州别后,他们早已相看两厌,无话可说。
以至于出发的这一日,两人见面都没有见。
牛车缓缓驶动,在辚辚的声响中,一行人到了渡口,先后登上官船。
去年闰月发生了一场地动,还没等人们从地动的余波中反应过来,便又有暴风出现,一时毁坏了不少房屋,死伤了无数贫民。
之后的三个月里,江南又再度接连发生了冰雹、地动、暴风等一系列灾害。
以至于如今郗归从船上看去,只觉一路所见田宅都破败不堪,不知平民百姓是如何捱过冬天的。
“民生疾苦”这四个字,第一次在郗归脑海中有了确切的形象。
二月的风仍然带着丝丝冷意,可那些劳作的平民百姓,却只穿着单薄的短褐。
一个孩子赤脚在大人身边跑来跑去,即使隔着不短的距离,郗归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通红的脸颊。
那些从北方一路跋涉而来,在江左重建家园的人们,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屋,繁重的劳作,还有单薄的衣衫。
郗归曾看过家里每年花在京口流民身上的钱,金额可称巨大,然而结果却是,只能让他们过上这样勉强糊口的生活。
几场不大不小的灾难,就足以摧毁他们的生活。
因为这些人迢迢南渡,大多已经散尽家财。
而他们自己,又不愿意卖身为奴,所以只能苦苦支撑。
他们来得太晚了,江左肥沃的土地,已经全是三吴旧姓与侨姓士族的囊中之物。
所以他们只能在贫瘠的土地上,一年又一年地播种,然后收获极少的粮食和希望。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人类群体内部资源分配的不公,往往比天灾本身更加持久,也更加难以撼动。
距离永嘉南渡,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而高平郗氏,也已在京口经营了四十年。
四十年间,郗家出资帮助二十余万流民在京口、晋陵一代安家,教他们开垦田地,在此谋生。
可是,却仍然无法让这些人吃饱穿暖,抵御灾害。
与贫民们破陋的草棚茅屋相对的,是北固山上世家大族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庄园——包括郗岑自己的。
北固山横枕大江,石壁嵯峨,可谓钟造化之神秀,又有东吴甘露寺这一“寺冠山”的名胜古迹。
因此,世家子弟颇爱于此建造别院。
这些庄园设计精巧、用料扎实,虽然接连经历了几场地震,却仍旧稳稳地矗立在山间,与山下民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宛如人与人的命运,有人生来便在山上,有人却攀爬一生,仍在谷底。
中朝左思曾作诗感叹,诗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1
地势使之然,就像山下的平民,也像她此行要找的北府旧将——纵然努力拼搏,练就一身本领,但却只因并非世家出身,便只能受人驱使,晋升无望。
而在世家之中,也只有男子可以建功立业,如郗归这般的女子,只能安于后宅,任人摆布。
不过,郗归如今有了郗岑留下的私兵,便有了与那些贵族男子谈判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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